我從雜物房裏出來，滿大廳的找嚴濰，沒找著人，於是我走到大門邊，向外望，果不其然，嚴濰坐在花樹下。他倚著樹幹，背向家門，平時直挺挺的脊椎彎著，似乎整個人總有些佝僂，草坪上丟了四五個抽幹凈的煙屁股，而他嘴裏還銜著一根，煙霧繚繞的，隔老遠我都覺得熏。

“嚴濰，坐那兒幹嘛呢？”我叫他。

嚴濰夾著煙的手僵了僵，沒有回頭：“你弄好了？走吧，小心點。”

我有意逗他：“你不送我麽？總要跟我抱一下吧。”

嚴濰笑了笑，笑聲清清透透的，淡得像水上的一圈漣漪，既不甜，但也不苦。

“不送啦。”嚴濰說道，“你記得勤點回來看我。”

我走過去，在離他很近的地方駐足，我看了他很久，看見他的背好像更佝僂了。

不苦麽。

不對，把手臂伸進漣漪裏，拿出來，湊近了，仔仔細細地聞，全是比黃連湯更苦的苦味。

“嚴濰，你在哭麽？”

嚴濰楞了楞，他摸摸左臉，摸摸右臉，什麽也沒摸到，才回頭答道：“沒有哭。”

一個大傻子。

我冷哼一聲，把手裏一直拎著的人丟在地上。

一具焦爛的屍體。

嚴濰悚得猛地站起來：“陳瀟，你……？！”

我朝他笑了笑。

“你做什麽？！你明不明白你做了什麽？你永遠都要被困在這裏了再也沒有可能回到人世間了！”嚴濰沖我吼。

“我本來就在人世間。”

幾瓣花被風卷來，向著我落下，卻沒有停在我的發梢上，它們穿過我，回到泥地。

仿佛最開始時。

“為什麽？”嚴濰問。

“我老覺得你們說的這人有點熟，就是想不起來。這不，讓我見到，我就想起來了。我殺過幾個人，後來莫名其妙又都活了，當時沒放心上，現在看，是有人拿錢從閻王爺手上贖人呢。”我指著屍體，“哼，她還敢說從沒見過我。”

“我不是問這個。”

我望天：“聽不懂呀，那你問哪個嘛？”

“為什麽？”嚴濰抓住我的肩頭，把我扯到近在咫尺的距離，使我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，“因為我是不是？因為我對麽？！你這輩子真倒黴，倒了血黴。你應該去蔔問，問老天爺你上輩子做了什麽孽才會遇見我。小時候要挨我冷嘲熱諷，要為我掉下懸崖，要被我圍剿，被我斷送一條命，現在還要因為我永遠被困在一個小小的地方，做一只沒人看見的鬼。你問他，什麽時候能擺脫我，擺脫我這種口口聲聲說愛你，卻害了你一次又一次的人！”

他垂下頭，額頭抵在我頸窩：“我害了你一輩子了，還不夠，你死了，我繼續害你。如果你從來沒有遇見我該多好……”

他抿著嘴，手指，發梢，眼睫，都在抖。我嘆了口氣，握住他的手，輕輕地從肩上掰下來。

“嚴濰，我在想，我這輩子過得怎樣。你覺得呢，嚴濰，怎樣評價我這一生。”

嚴濰默然半晌，答道：“不好。”

“哪不好？”

“哪裏好？吃那麽多苦，受那麽多痛。你應該過得更開心，更幸福，順順遂遂，平平安安的。我想讓你這麽過，可我沒能做到。”

“我不開心麽麽？”我擡頭，望著墜落的花，張開手掌，去接那些柔嫩的小東西，“不對。為什麽不開心？我做的事，都是我想做要的事。我的一生——三十年，很短，又好像很長。我從那天就在想，三十年裏，是否有一件後悔的事，是否有一件遺憾的事。但是都沒有。無論誰來責問我，我都能堂堂正正地站著，擡著頭，告訴他們，我對得起他們，也對得起我自己。”

“有誰的一生，能有我過得這麽好？”我問他，“這麽好的人生，漂漂亮亮，風風光光的結束啦，幹嘛多添一筆？”

“你真的甘心麽？”

“我不做讓自己不甘心的事。”我哼哼地，從鼻子裏發出兩聲笑，“漲潮的夜晚，我看見太陽回到海裏，它沒進海面的時候，潮水也停了。我就想啊，燒完了，吼完了，落下了，就好好地落下吧。”

花瓣穿透了我，可我依然覺得，那些柔軟的觸感，確實在我的皮膚上有一小會兒的纏綿。我摸到了。

“我只是陳瀟，除此之外，沒有非要是什麽不可，而陳瀟只做陳瀟想做的。”

嚴濰看著我，很長久地看著我。然後他沖我笑了笑。

他聽明白了。

我正想著要說什麽時，他退了兩步，挨回樹幹，蹲下去，把腦袋埋進手臂。

我看見他鬢角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散開，露出刺眼的，大片的白。看見他盡力抑制著，仍然止不住的抽動的肩膀，和顫抖的蝴蝶骨，掩蓋在薄薄的襯衫下，嶙峋，卻像要破出一雙翅膀來。

他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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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平生不修善果，只愛殺人放火。

忽地頓開金繩，這裏扯斷玉鎖。

咦！

錢塘江上潮信來，今日方知我是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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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這裏就完結啦，這章在腦海裏的時候是很好的，寫出來就，改來改去總有點差強人意。陳瀟可以留下來，但不能全是因為嚴濰留下來，更多的是，她覺得這一輩子已經很完美了，再繼續就不是很重要了。

總之，等我明天先搞個完結碎碎念，還有不少瑟瑟的番外在我的腦子裏，想寫。

完結了，大家也有很多想法吧！可以寫在評論區噢！（承認吧你就是變相求評論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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